李安日前接受Deadline訪問,透露自己兩度差一點要從影壇「登出」。他描述拍武俠鉅作《臥虎藏龍》身心俱疲,「拍了五個多月,每場打戲都要兩周、每天16到20小時。我幾乎沒睡覺,也不讓武術組代拍,因為我想自己掌控戲劇張力。那是我拍過最累的電影。」拍完後,他一度想退休,「我其實在《臥虎藏龍》之後想退休,因為我真的是被掏空了。後期混音時,我連坐都坐不住,只能躺在沙發上。情況糟到那種地步。我說:「夠了,我爸是對的。」結果三個月後,我在幹嘛?拍《綠巨人浩克》。那又是一個五個月的高強度拍攝,但我發現了一個新樂園。那是我第一次學習視覺特效的製作。不過拍完後,我真的累壞了,也再度想退休。——但父親對我說:『繼續拍吧,你才49歲,應該為兒子樹立榜樣。』兩周後,他就離開了人世。於是我接拍了《斷背山》。」

他回想道:「起初我甚至不想回去工作,因為父親剛過世,我情緒極度耗盡,加上連拍兩部大片,身體也垮了。我得了跟腱炎,全身虛脫。」但幸好他堅持了下去,「我那時真的想退休。《斷背山》讓我重新找回對生活與電影的愛。到現在我還在拍片,全都要感謝那部電影。那是我唯一一次覺得『電影之神愛我,祂要我繼續走下去』。那部片太完美了。我心想:『我何德何能遇到這樣的電影?』一切都那麼好」。

他表示,「我也不知道那部電影有什麼魔力。它是悲傷的電影,但講的是愛。那份愛是滋養的,溫柔的。所有人都在愛之中。演員們表現都太好了。我幾乎沒做什麼,只是負責拍攝所需的鏡頭。那時我沒有任何『電影野心』,只是確保每天拍完、表演到位。然後在第一次剪輯時,我發現『這部片有東西』。觀眾被它深深打動。你永遠無法預測一部電影會引起什麼反應,從來不如你預期。人們對這部片的反應讓我震驚。我原以為這是部小成本藝術片,沒公司會想要,也沒多少人會看。拍完《浩克》後,我們幾乎沒有預算。但我學到一件事:電影的力量無法預測,和投入的辛苦程度沒有必然關聯。《臥虎藏龍》拍起來比《斷背山》難上千倍,但《斷背山》的成功卻像是自然發生的奇蹟。」

李安2013年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拿下第二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時脫口而出說:「感謝祢,電影之神!(Thank you, Movie God!)」他將榮耀歸於電影之神,透露出他心中始終如一、對電影永保的那位熱情與堅持。

前總統陳水扁(右)曾於2001年在台南拜訪李安(左)與他的父親李昇(中)、母親李楊思莊(左二)。翻攝外交部網站
前總統陳水扁(右)曾於2001年在台南拜訪李安(左)與他的父親李昇(中)、母親李楊思莊(左二)。翻攝外交部網站

無庸置疑,李安對電影藝術的貢獻已達殿堂級地位。回望李安的導演生涯,幾乎可說是一部世界電影產業變遷史的縮影。從九○年代的溫情家庭電影《推手》(1992)、《囍宴》(1993)與《飲食男女》(1994),到二十一世紀初以《臥虎藏龍》(2000)征服全球市場,再到《少年PI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挑戰數位影像技術的極限,李安的每一步都在與時代對話,也折射出電影工業在藝術、商業與科技之間不斷尋找平衡的掙扎。

李安的首部劇情長片是郎雄主演的《推手》。翻攝IMDb
李安的首部劇情長片是郎雄主演的《推手》。翻攝IMDb

一、從人情戲出發:電影的「普世語言」時代

九O年代初的李安以「父親三部曲」奠定國際名聲。這些作品的故事以家庭衝突、文化落差為主題,但情感極其普遍。那個時代的電影,仍是一種「共感的藝術」——觀眾願意靜下心看一個故事,看角色、人物的情緒如何展演。

這樣的作品,製作成本較低、風格多樣,也讓導演有相對大的創作自由。李安以溫和、內斂的鏡頭語言捕捉角色情感的細微波動,常以「餐桌」作為象徵場域:一個既是連結的地方,也是壓抑與對抗的戰場。這一時期的李安,攝影風格簡潔克制,構圖強調空間秩序與情感距離,光影柔和,節奏緩慢,映照他對「家」與「身份」的思考。李安的成功,代表了那個時期獨立製片與國際合資電影的黃金年代:市場雖有限,但容許多元與風險。

李安以武俠經典《臥虎藏龍》榮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以東方哲學與武俠美學征服西方。翻攝IMDb
李安以武俠經典《臥虎藏龍》榮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以東方哲學與武俠美學征服西方。翻攝IMDb

二、全球化的高峰:藝術與商業的罕見融合

李安以改編英國古典文學的《理性與感性》(1995)進入國際舞台。他以東方的節制詮釋西方的奔放,讓人耳目一新。之後的《冰風暴》(1997)與《與魔鬼共騎》(1999)更明顯地探討社會疏離與人性陰影,鏡頭語言冷峻,色調灰藍,預示他對「壓抑與解放」命題的延伸。

2000年的武俠經典《臥虎藏龍》是個轉折點。這部電影以東方哲學與武俠美學征服西方,他更將武俠電影提升為詩性與哲理的高度,攝影流動、剪接輕盈,動作與情感行雲流水,是對東方傳統的致敬,也是對個人內在欲望的現代詮釋。該片不僅票房破紀錄,也讓「非英語電影」進入主流奧斯卡視野。那是一個全球化的巔峰時代,觀眾對異國文化充滿好奇,好萊塢仍願意投資「不一樣」的題材。

接著,《斷背山》(2005)以冷靜卻深刻的鏡頭描寫禁忌同志牛仔愛情,呈現他對「孤獨中的溫柔」的極致掌握。接下來讓他再奪威尼斯金獅獎的《色,戒》,他開始更大膽使用肉體表達,將情慾視為權力、罪與救贖的交錯場域。李安此時已將「情感的節制」轉化為「情感的重量」。

這段時間,導演仍是創作的中心。從《冰風暴》到《斷背山》,李安能自由跨越文化與題材界線,拍出既有人文深度又能引起社會共鳴的作品。那是一種「創作者與觀眾仍相信電影」的年代。

李安(左起)執導希斯萊傑、傑克吉倫荷演出《斷背山》中感人肺腑的同志牛仔禁戀。
李安(左起)執導希斯萊傑、傑克吉倫荷演出《斷背山》中感人肺腑的同志牛仔禁戀。

三、科技的挑戰:數位時代的孤獨實驗者

進入2010年代後,李安轉向科技實驗。他先前拍漫威超級英雄片《綠巨人浩克》時,發現了視效的新樂園,拍攝《少年PI的奇幻漂流》時擁抱3D與電腦特效,讓視覺成為哲學的一部分,李安在此不僅是講述一場漂流,更探索「信仰、真實與幻覺」的邊界。技術上,《少年PI》是他首次全然擁抱數位3D與CGI的嘗試。奇幻的海面、動物與天空皆成為人類精神境界的延伸。這是他從情感到哲學、從現實到象徵的最完美融合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則以120幀高幀率挑戰觀影體驗的極限。

但正如李安在訪談中所說:「現在的世界變得敵意重重,你不被允許冒險。」這句話道出了當代電影產業的困境。串流媒體興起、資金集中、觀眾習慣碎片化的資訊與娛樂,使得「冒險」成為一種奢侈。大公司追求的是穩定的IP宇宙、預測式回報,實驗性作品越來越難以生存。李安的近期作品正是這種矛盾的象徵——他仍在尋找「電影的未來」,但周遭環境卻日漸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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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左)執導的《雙子殺手》再度挑戰高幀率,也讓威爾史密斯一人分飾本尊與複製人。
李安(左)執導的《雙子殺手》再度挑戰高幀率,也讓威爾史密斯一人分飾本尊與複製人。

四、困境中的希望:電影仍然是人的藝術

然而,李安的電影仍讓人懷抱希望。即使在最技術導向的《雙子殺手》中,他仍試圖探索「人」的核心——一個人面對自己複製體的孤獨與和解。這種對人性深層的關注,是電影無法被演算法取代的靈魂。電影產業的未來,也許不在於更高的解析度或更多的續集,而在於誰能重新喚起觀眾的情感共鳴,讓科技服務於人,而非吞噬人。

李安今年二月榮獲美國導演工會獎終身成就獎,象徵他對電影藝術的貢獻已經進入殿堂級。路透
李安今年二月榮獲美國導演工會獎終身成就獎,象徵他對電影藝術的貢獻已經進入殿堂級。路透

五、多一些像李安的堅持,是電影的希望

李安從不只拍攝任何一個國家、類型或市場的題材。你幾乎可說他是個不斷「重新開始」的導演,每一部電影都像第一次拍片。正如他接受Deadline訪問所說:「如果你不改變,你就死了。

三年前他宣布籌備李小龍同名傳記電影、並內舉不避親讓兒子李淳擔綱演出傳奇武打巨星。但該片前置作業波折不斷,先是產業大罷工導致延誤,後又多次重寫劇本,如今又面臨電影公司遲遲未放行的最新難關。報導形容:「他正深陷好萊塢的數學泥沼——與預算數字纏鬥,為這部醞釀已久的李小龍傳記片追求索尼影業的綠燈批准。」由於籌措預算一時未果,他選擇暫時擱下該片,並決定投入另一部新計劃《舊金山》(Old Gold Mountain,暫譯)。

《舊金山》原本預定今年開拍,據悉李安目前仍在微調拍攝的創意細節,現已延至明年春季開鏡。該片改編自張翎(C. Pam Zhang)的處女作小說《How Much of These Hills Is Gold》,由韓裔美籍作家李昌來(Chang-rae Lee)擔任改編編劇。故事講述兩名孤兒移民的旅程。

在一個愈來愈封閉、計算化的影視世界裡,李安的存在提醒我們——電影仍然可以是探索、冒險與情感的藝術。當商業與演算法窄化視野時,像李安這樣仍敢冒險、敢嘗試的創作者,仍為這個產業注入希望。李安說:「我會繼續奮鬥。如果需要更久,那就更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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