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孟安全文〉

凌晨2點,我陪著您搭車回家,這條走了千萬趟的回家路,從來不曾這麼暗,愈近尖山風愈透,成為夜裡最刺耳的聲響,這一夜,好冷。

回家後,我們把您安頓在自己床上,原本堅強愛笑的您,卻僅剩絲般氣息,像是神遊這個生活一輩子的家,牆上的全家福照片;餐桌旁的輪椅;客廳那個配飯的大電視……10幾分鐘後,您決定卸下伴88年的皮囊,歸去。

在守靈的這陣子,你的親朋好友全都來送您,大家想著、聊著,話題都是關於您的堅忍、毅力、吃苦耐勞、任勞任怨。阿母,您的這一生為了父母、兄弟姊妹、丈夫、子女、孫兒孫女而活,總把自己放最後,不僅是「儼硬」的女性,更是動盪時代下臺灣女性的縮影。 

8歲時,為了躲避戰爭,當時您一手牽一個弟妹,背上又揹一個,自東門口跋山涉水到幾十公里外的「女乃山」(讀音:膩奈)避災。有一回跟您聊天,您想起小時候躲空襲的經驗,您說,當時剛幫弟妹取棉被,躲進防空洞,炸彈就從天而落,「若沒進防空洞就被炸死了」,笑談死裡逃生的那一刻,彷彿當年的那個大姊頭又回來了。

臺灣終戰初期,生活困頓,在食指繁浩的大家庭裡,身為7女5男的長女,理所當然地扮演母親的分身,代替忙於生計的雙親照顧弟妹,那樣的日子不是一個難字可形容,也沒有說不的機會,每每聽您提及這些往事,從不曾聽到一個苦字。

年紀稍長,您下田務農、做洋蔥工、搓草結繩、工廠做工……只要能分擔家計,您什麼工作都肯做,後來,務農時結識阿爸,什麼都沒有的兩人白手起家,自此,您成為咱潘家最堅強的依靠。

這幾天翻著泛黃的老照片,想起小時候,起床總看不到您和阿爸,大了點才知道,您們每天凌晨4點就摸黑出門,先到東港、林邊批發漁貨,天亮趕回車城街口擺攤,阿爸再騎車到後灣叫賣,每天忙到12點才入睡,這種不認輸的堅強,深深影響著阿兄跟我。

就是這種拚命三娘的拚勁,慢慢地,咱兜的魚攤,從巷口到加蓋河溝,最後進入菜市場,才將阮三姊弟帶大,但,即使自己的日子不好過,看到更艱苦的人在攤前徘徊,您倆總是笑著遞上漁貨,然後轉身繼續忙,從您的身上,我看到了臺灣人的純樸善良。 

當我們大了些,您和阿爸反而更賣力工作,還把我們兄弟送到外地念書。每次回家後,我總是哭鬧著不肯返校,當時阿嬤問我,我說我會「心悶」阿母。只是您照樣把我們送上公車,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懂,您是要我們接受更好的教育,以後才能過更好的生活,這是您對阮的愛。

只是羽翼漸豐的我們,卻一個個離開您。阿姊因意外離世,我也四處漂泊,只有阿哥阿嫂陪在身旁,您不僅沒抱怨,反而成為阮兄弟最堅定的支持者。

平時的您,總藏起所有的牽腸掛肚,但一到中午,就會喚阿兄回家午餐。每到周末我從台北回屏東服務,您的催飯電話就會跟著來,偶而不自覺對著電視裡的身影念叨幾句。我想,那是阿母說不出口的溫柔;那是您不願耽誤兒孫前程的疼惜。

縣長選舉後,我不必成天南北奔波,在我面對大武山宣誓時,您在;我辦彩稻節,您在;我辦台灣燈會,您在;我進入總統府,你也坐著輪椅來參加,在我每個重要的時刻,您都在,這是咱母子最常碰面的10年。

只是我不願意讓家人在公共場合曝光,以免讓您的生活受到干擾,僅在少數需要家人露臉的年節曝光,但是您知道嗎?您真得比我還受歡迎,只要您一露臉,擺出比ya的招牌手勢,流量立刻暴增,您是我的流量王啊。

5年來,您的身體急轉直下,頻繁進出醫院,每每收到ICU的病危通知,好怕時間到了,您卻撐過一關又一關,連醫護人員都對您堅韌的意志力感到佩服。

我想,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今年終於實現諾言,陪您和家人到小琉球散心,至今您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依舊在我腦海裡,我怪自己怎麼不早點出發,怎麼不多陪您四處走走,如今,已經沒有下一次了!

咱兜的「美鳳」這一生,不論是身為女兒、長姐、妻子、母親、阿嬤,都是100分,我真的非常幸運,此生能成為您的兒子。

這麼多年來,我參加過無數次的告別式,卻沒學會如何跟您告別。如今,來到與您分離的時刻,我無法開口說「再見」,因為,那一盞為我守候的燈,不會再亮;那一通提醒我吃飯的電話,不會再響;那一桌呷飯配電視的晚餐,不再有您。從今而後,我就是沒有母親疼惜的孩子了!

阿母,阮心悶您!您是阮一生最大的驕傲,咱來世再當母子,好嗎?

起風了,請您跟著佛祖,安心走向無病無痛、再無罣礙的西方極樂,一路好走……。

總統府秘書長潘孟安。翻攝潘孟安臉書
總統府秘書長潘孟安。翻攝潘孟安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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