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埔部落名寫進書裡面 首次族群認同

1975年出生在高雄內門木柵的李蕙琪,是純度極高的西拉雅族人,小學四年級時老師出作業要寫「你是哪裡人?」,她問爸爸「我們是哪裡人?」爸爸用台語說,「課本寫得都不對,我們不是閩南,我們是平埔!」李蕙琪第一次聽到「平埔」這個字眼,對族群的認同逐漸萌芽。

李蕙琪說,小時候曾經因為外人笑部落的人是「番」,大家很生氣,常會打架,因為對自己的部落族群認同非常低,不想被叫「番」。「高中時候看到一本書裡面,介紹平埔族西拉雅這個族群,講的地方竟然是我住的地方內門木柵。」自己部落竟然被寫在書裡面,她開始對自己的身分感到好奇。對族群認同興趣越來越高。

 

中研院的老師看一眼就說,「你的五官啊就是西拉雅的代表啊!」李蕙琪提供
中研院的老師看一眼就說,「你的五官啊就是西拉雅的代表啊!」李蕙琪提供

五官明顯被封Siraya公主 開啟部落尋根之旅

就讀台南神學院時李蕙琪參加一個在中部舉辦的平埔研習營,一位中研院的老師看她一眼就說,「你是南部來的,你西拉雅。」還封她為「Siraya公主」,這讓她非常驚奇,因為她完全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身分,「到底是從我哪一個部分認出我是西拉雅族?」老師說「你的臉、你的五官啊,就是西拉雅的代表啊!」從那時開始,李蕙琪奠定了自己的民族認同感,更想要開始去尋回自己的根在哪裡?

西拉雅的衣食住行育樂都離不開竹子,可說是竹文化的代表,同在木柵一起長大的戴智煦牧師當時在台南新化口埤教會實習,邀請李蕙琪參與口埤部落所舉辦的西拉雅文化復振活動「采竹祭」,讓她也想要對自己木柵部落找到更多西拉雅文化,她想「我們的語言從哪裡來?怎麼不見了?」口埤部落開始尋回自己的根,「那我自己的部落的根呢?」

李蕙琪利用假日與先生戴智煦擺攤推廣內門在地物產與西拉雅文化。李蕙琪提供
李蕙琪利用假日與先生戴智煦擺攤推廣內門在地物產與西拉雅文化。李蕙琪提供

「這方式」意外保留西拉雅語 不再是「死掉的族群」

臺南市平埔族西拉雅文化協會會長萬正雄是平埔族後裔,也是口埤教會長老,致力西拉雅文化復振,在女兒萬淑娟及菲律賓籍女婿萬益嘉(Edgar L. Macapili)協助下,發現17世紀荷蘭傳教士留下的聖經,是以羅馬拼音方式翻譯西拉雅語,成了西拉雅語言復活的契機。由於古荷蘭語與現在荷蘭語不同,萬益嘉設法得到荷蘭語言學家Karl之助,終於比對出西拉雅語言發音。

李蕙琪說,西拉雅曾被認定為「死掉的族群」,因為語言、文化好像都不見了,但事實上還是存在的,4百年前台灣南部是荷蘭人殖民地時,當時的傳教士為了要向西拉雅族傳福音,就把聖經裡面的馬太福音跟約翰福音,用拼音的方式音譯成西拉雅文,跟荷蘭文並列對照,這兩本福音書在鄭成功來台、荷蘭人離開之後,也在台灣消失了,還好荷蘭傳教士帶回荷蘭,且被博物館保留,所以西拉雅語還有復振機會。

李蕙琪一家人都投入西拉雅文化復振運動,共同演出新編古謠。凃建豐攝
李蕙琪一家人都投入西拉雅文化復振運動,共同演出新編古謠。凃建豐攝

另外,還有新港文書「番仔契」、倪但理牧師( Daniel Gravius, 1616-1681)翻譯的聖經與教理問答與耆老留下來口傳的一些單字,比較長的句子或相關文法,還是能從這些文獻去找到語言架構。

後來與戴智煦牧師結為連理的李蕙琪說,「神很眷顧我們,祂早就四百年前就預備下來,讓我們4百年後可以實體復活西拉雅的語言!」

李蕙琪與戴智煦家族都是基督教長老教會馬雅各牧師來台傳教,木柵地區的最早信徒,戴智煦的先人戴返因必麒麟(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引薦,成為馬雅各醫生館助手。木柵教會在1868年建堂就是在戴返家裡作禮拜,後來因為人數越來越多,空間不敷使用,1870年信徒集資在戴家奉獻的土地上新建教堂,1871年英國攝影師約翰湯姆生隨馬雅各前來,拍下木柵群像。

2024年6月間外籍人士訪問內門木柵社區。集穡室工坊提供
2024年6月間外籍人士訪問內門木柵社區。集穡室工坊提供

為台灣留下最早的重要影像的英國攝影師約翰·湯姆森也在這一年從打狗上岸,然後隨馬雅各來到木柵,留下許多木柵150年前的影像。

戴返家族都是教徒,第四代有5到6位的傳道人,第五代更多,戴智煦與兄姊夫婦也都是牧師,加起來將近15位牧者。

李蕙琪說,西拉雅族是台灣最早接觸西方宗教的民族,4百年前就開始,但平埔族群曾經失落過,福音沉寂了2百年之後,神又再度的差遣馬雅各醫生來高雄,還帶了攝影師為族人留下影像,追尋馬雅各所行走過的路徑、所開拓的教會能夠讓部落重新再尋回早期的西拉雅文化,對她與牧師丈夫而言,宗教信仰跟族群文化是可以扣合的。像是太祖生、太祖媽平埔信仰祭儀、狩獵文化、歌謠等西拉雅族文化,在信仰轉變過程還是被保留的。

散穗高粱打下來的空穗可以做成掃帚等生活用品。凃建豐攝
散穗高粱打下來的空穗可以做成掃帚等生活用品。凃建豐攝

散穗高粱是西拉雅文化生活元素

在台灣基督教會所出版的聖詩裡面,傳教士保留了當時候關於平埔族群的音樂部分的調,他們透過把它編曲、把它保留下來,譬如說聖詩的233首,就註明是西拉雅「木柵調」。

李蕙琪常跟外人介紹內門木柵「青山綠水風景美,水果農作超好吃」,不過,有些東西卻在無形流失!媽媽常跟蕙琪說,怎樣跟外婆去種植、收成散穗高粱,又做成麻糬、Tarau粿、炊「米買」(讀音mai)。打下來的空穗可以做成掃帚等生活用品,散穗高粱就是西拉雅文化的生活元素。

散穗高粱是木柵部落延續流傳保種下來,具有糯性,還可爆米花。集穡室工坊提供
散穗高粱是木柵部落延續流傳保種下來,具有糯性,還可爆米花。集穡室工坊提供

Tarau是4百年前荷蘭人就紀錄下西拉雅人的作物,近代才知道植物分類學名稱「散穗高粱」,它與紅高粱或是白高粱都不同,木柵的散穗高粱是屬於紅種的甜高粱,李蕙琪強調,她做了田調之後發現,紅種真的是從部落長輩們一直延續流傳保種下來,具有糯性,桿有甜味,還可爆米花。

李蕙琪說,早期部落家家戶戶都會種散穗高粱,數量不像稻米的規模,但與族人生活很息息相關,跟生活扣在一起,不是跟產業扣在一起,從散穗高粱也可以看見部落裡的家庭關係。

赤芽芋一種小山芋,也被稱「西拉雅芋」,李蕙琪想要再把它重新種回來。集穡室工坊提供
赤芽芋一種小山芋,也被稱「西拉雅芋」,李蕙琪想要再把它重新種回來。集穡室工坊提供

赤芽芋也是一樣,它是一種小山芋,是她小時候家裡的主食,爸爸用它來養活孩子,她想要再把它重新種回來,有很大的情感上的成分。

它不像檳榔心芋芋香十足、口感鬆軟,而是口感糯性,QQ的,芋頭極少帶有甜味,但是赤芽芋就有甜味,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只要蒸一下,沾蒜頭醬油就是最簡單的一道美味,但因為太好吃,常吸引山豬來挖,農民常沒有收成,就越來越少人去種,且因為它的鬚根很多,收成的工序滿麻煩的。

這兩種民族作物產量都是微不足道,卻是跟部落族人生活緊緊相扣,所以我就會想要把散穗高粱、赤芽芋這兩種民族作物重新把它種回來,因為它是一個精神。」李蕙琪說。

李蕙琪把握每個市集活動機會推廣Tarau麻糬。凃建豐攝
李蕙琪把握每個市集活動機會推廣Tarau麻糬。凃建豐攝

全球暖化帶來氣候變遷,農作常面臨缺水困境,李蕙琪說,剛好散穗高粱與赤芽芋都很耐旱,非常好種植,可說是可以因應未來糧食的一個作物、蠻有潛力的一個雜糧。

李蕙琪二年前向文化部提出「原村發展計畫」,文化部請民族植物專家、農業部林業試驗所研究員董景生擔任輔導老師,董景生看到散穗高粱的重要意義,不僅全力協助,2023年適逢國際小米年,還幫忙推薦給吳寶春師傅,因為散穗高粱也可歸類在小米之內。

吳寶春帶麵包店行政總主廚謝忠祐等團隊進入部落。集穡室工坊提供
吳寶春帶麵包店行政總主廚謝忠祐等團隊進入部落。集穡室工坊提供

吳寶春前進部落找食材 米其林主廚也感興趣

吳寶春於是帶麵包店行政總主廚謝忠祐等團隊進入部落,體驗部落食材,用李蕙琪種植的赤芽芋(西拉雅芋)切絲後炒製成餡料,鋪在軟法麵團上,做成芋頭(米買) (音同mai)披薩口感軟綿易咀嚼、鹹香順口。將芋頭蒸熟後加入天然酵母與散穗高粱再打入麵團,麵包口感Q彈有咬勁。

WES米其林綠星餐廳EMBERS 主廚郭庭瑋也對赤芽芋相當有興趣,多次到內門木柵,運用這種小芋頭製作料理。一時間,散穗高粱與赤芽芋聚集在鎂光燈下成為明星食材,木柵部落裡也有2、3家農戶開始跟進種植。

董景生(右)擔任民族植物輔導老師,協助復育傳統農糧。凃建豐攝
董景生(右)擔任民族植物輔導老師,協助復育傳統農糧。凃建豐攝

董景生說,民族植物目前產量極少,僅可稱「奈米產業」,但傳統農糧在文化上很重要,有獨特性,應該要被看見,雖離主要農糧有一段距離,但可以像吳寶春麵包店當成季節性產品推出,就有微型經濟支撐,對農戶仍有誘因,目前產量不足,未來大有可能。

文化復振中語言是重中之重,木柵部落還能找到4、5首古調,但有些是沒有特別意義的虛詞組成,像〈dacibelehe達西伯勒赫〉、〈lakaiaa喇咖伊啊欸〉,就是快樂的意思,好辣雞嘛holagima是大家聚集的意思。有一首古調dalimumu達里文文〈山芹菜歌〉像是族語教學歌,歌詞是「達里文文 大風草」,前面是族語,後面就是台語。

2024年11月4日集穡室Family表演藝術團隊在漢來飯店基督教亞洲國際論壇演出馬雅各在木柵的故事。集穡室工坊提供
2024年11月4日集穡室Family表演藝術團隊在漢來飯店基督教亞洲國際論壇演出馬雅各在木柵的故事。集穡室工坊提供

想到可以透過古謠學習、新編能讓族語能更容易學習,李找到古謠旋律之後,新編一首叫做〈ho lak ki ma〉(當我們歡聚),把兩首古謠〈lakaiaa拉卡伊阿耶〉跟〈dacibelehe達西伯勒喝〉放在一起,再加上西方音樂的和聲,也是聚集的意思,讓部落裡的孩子去學習吟唱,唱歌唱歌唱著唱著,族語也學起來了!

李蕙琪2013年成立集穡室工坊,最主要做兩件事情,一個是西拉雅文化的復振與傳承,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馬雅各文化之路的建構,都是與木柵部落在地的歷史、人文跟產業有關係,3年前開始族語生活會話班,培育族語師資,師資培育後進到部落的小學,邊學邊教。並鼓勵年輕人用族語創作音樂,不一定要延續過去的古謠,因為現代音樂有現代音樂的喜歡的族群,重點是透過音樂創作,把族語元素放到創作裡面,也把文化也放進來,目前部落自己寫的歌已經超過10首新的創作。

2023年並成立Family表演藝術團隊,致力以表演藝術推動及復振西拉雅文化及馬雅各宣教歴史故事。透過在地故事編寫劇情,以西拉雅語及台語創作新曲詮釋歴史人文,演出頗獲佳評,獲邀演場次持續增昇。2024年11月5日第三屆亞洲論壇影響力國際年會在高雄漢來飯店揭幕,來自印度、印尼、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日本、琉球、韓國和美國等地跨宗派、跨文化的國度領袖近400人。聚會之前由木柵集穡室Family戲劇團隊演出馬雅各向西拉雅宣教,帶領族人信主的故事。

Family戲劇團隊2024年11月7日在高雄靈糧堂基督教亞洲國際論壇演出馬雅各向西拉雅宣教的故事。集穡室工坊提供
Family戲劇團隊2024年11月7日在高雄靈糧堂基督教亞洲國際論壇演出馬雅各向西拉雅宣教的故事。集穡室工坊提供

子承母志振興西拉雅文化 

西拉雅文化的傳統技藝方面,工坊裡面有十字繡體驗課程,暑期營隊教孩子如何狩獵,怎樣設置陷阱,怎麼樣用竹子編織竹笴、魚簍、魚叉等等。在飲食文化裡面,透過復振傳統作物散穗高粱跟赤芽芋,應用在DIY體驗課程裡面,像是如何用散穗高粱搗麻糬,也可製作獵人飯糰。透過打撈飯跟狩獵文化結合,製作新創的獵人飯糰。

2019年李蕙琪找回自己的族名Makidkid Tavali,Makidkid 是忠誠、忠心之意,Tavali是族姓「李」。李蕙琪23歲長子大學畢業後,也投入西拉雅文化復振工作,族語程度還比媽媽好,得過原民台族語比賽冠軍,目前持續西拉雅歌曲創作。

李蕙琪親自開設族語教學課程。集穡室工坊提供
李蕙琪親自開設族語教學課程。集穡室工坊提供

高雄師範大學原住民族知識研究中心主任劉正元教授說,這兩年李蕙琪也在高雄市原住民部落大學開課,在社區內推廣西拉雅族文化課程。族語復振是重中之重,這部分西拉雅族已經做得很不錯,李淑芬老師、綠谷西拉雅、口埤教會等都做得很好,可以繼續深耕。

劉正元說,從拉阿魯哇族得到的啟示,十年前的正名是先從復振聖貝祭典開始,然後逐步建立自己文化的主體性,卡那卡那富族的模式也是大致循著這條路徑。祭典內包含語言、歌謠、規範禁忌、神話傳說、歌舞、動植物及生態知識等,所以或許可以從復振祭典開始,逐步建立西拉雅的傳統知識。

李蕙琪說,文化復振不僅希望能夠找回在地重要寶貴傳統、歷史資產,但不是回到過去生活方式,是要應用在現代,重新再把它成為能適應這個時代的學習的方式,或者是在生活應用方面,能夠繼續把這樣的一個文化傳承下去。

Family表演藝術團隊以表演藝術推動及復振西拉雅文化。集穡室工坊提供
Family表演藝術團隊以表演藝術推動及復振西拉雅文化。集穡室工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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